在北京的收藏行当里,如果提“何青”的名字,没什么人知道;可要是提起“何仙姑”,老把式们耷拉的眼皮儿“蹭”的一下就撑起来了。
大约在2000年左右,四九城里开始流传“何仙姑”的逸闻。
老北京管专业搞收藏的人叫“虫儿”,“虫儿”对行业门儿清,谁也占不到他们的便宜,他们在市面上收东西都是“揣”着聊,有时候十天半个月也谈不拢一个物件。“何仙姑”不是“虫儿”,见到喜欢的东西先不聊,还有什么成套的一并拿出来,她喜欢“连窝端”。甭管是3块钱,还是3万块,只要是她看上的中国手工艺老玩意儿,现金交易、没有账期,东西连夜拉走,毫毛都不剩。
就这样,“来无影去无踪”的何青渐渐得了“何仙姑”的名号。后来的20多年,她每次出手必然会引起一阵波澜,令人难以捉摸,一年前,她再次出手了……
抹布为什么不可以是雪白的?
每一个走进何青家里的人多少都会有些诧异,她收回来的物件儿,不光是摆在博古柜里欣赏,更多的是成筐成箱地堆着。她茶余饭后最大的嗜好就是呆在库房,“只要埋在那货堆里边儿,我就高兴得不得了”。
这堆“货”种类繁多,其中最多的是花丝镶嵌工艺品。花丝镶嵌工艺采金为丝,妙手编结,嵌玉缀翠,明朝时皇帝的冠冕就是这项工艺的集大成之作,后来位列“燕京八绝”(玉雕、景泰蓝、牙雕、雕漆、金漆镶嵌、花丝镶嵌、宫毯、京绣)之一。
老物件多少有些破损,有时把玩一会儿,何青就会把东西放到案几上,家里有全套的花丝镶嵌工具,她架上花镜就能修。她今年57岁,花镜超过400度,比同龄人高出一两倍,“又该配新的了”。
何青制作花丝镶嵌工艺品
在这一行沉浮多年,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花丝镶嵌代表性传承人,是何青最看重的一重身份。因为这门手艺,她39岁就戴上了人生第一副花镜,乍听来这是一个充满坚持与心酸的“守艺”故事,但更多的是一个人沉浸其中,对于美的极致追逐。
何青的半辈子是一场关于美的经历。她的奶奶是满族人,一生都保留着大家族的教养,遭遇困难时都要用银篦将头发梳顺,在脖颈盘出一个规整的髻。在何青的回忆里,奶奶的老式缅裆裤打开来能把她装进去,但老太太穿上身永远干净利落。无论是吃饭,还是扫地,耳朵上总戴着一对鎏金花丝镶嵌耳饰,漂亮得很。
奶奶给何青讲得最多的是礼仪、梳妆……她要让这孩子一生记住,要美、要体面。
然而何青小时候更多生活在姥姥家,姥姥家的灶台总是有一层灰,抹布也永远洗不白。彼时,她想不明白:抹布为什么不可以是雪白的?锅底拿翻过来,为什么不可以跟锅里边一样光亮?为什么不可以生活得那么美?
长大后,她跟丈夫结婚,两人花30块钱租住在9平米的潮湿屋子,但她拿出几十块拍了一张婚纱照。没钱买丝质睡衣,她就在丈夫的棉睡衣上缝了一个弧形的丝绸领子。结婚前,她哭着对丈夫说:“咱俩千万别结了婚就过成一副柴米油盐的样子。我特别希望我一直看书,家里一直有美的东西。”
何青的婚纱照
她与丈夫是大学同班同学,两人都是学机械加工工艺的,丈夫是遵循工人家庭的指引,而何青则是冲着“工艺”二字去的,未成想冰冷的零部件与她想象中精美工艺品相去甚远。但何青的审美和设计能力也带来了一定优势,加上身上有一股不服输的劲儿,大学时期一直成绩优异,毕业后拿到了唯一一个任教的名额。
寒暑假是她最忙碌的时候:蹬着自行车去故宫、去北京白孔雀艺术世界、去王府井的工美大厦,甚至是一些五星级宾馆的大堂和走廊。只要是有“燕京八绝”的地方,一进门,她眼里的焦都对不实了,一呆就是一整天。北京的冬天很冷,跑出一身汗,衣服都是冰的,但她的心里全是火。
然而一到开学,她就像被拉回现实一样,过去一两个月的精气神全都消失了。就这样,每一次假期更迭都是对她的冲击,量变终成质变,第7个暑假过后,她辞掉了学校的工作,在母亲的反对声中,成为那时不受待见的个体户,买卖中国传统工艺品。
“没有人开拓,我来开拓”
何青辞去教职是在1993年,那个时候,在中国传统工艺品领域,国内消费并不旺盛,国外却有着很大的需求,好东西大多掌握在外贸商手中。她曾央求外贸商把货卖给她,但百般周折也只得了一些外贸尾单。
买不到就加入,那一年,何青着手外贸生意,当时最先去的是邻国巴基斯坦,在那里整整待了三个月。
90年代,何青与外国人交流
期间,她发现当时的巴基斯坦各国文化聚集,是一片中国传统工艺品的蓝海。与此同时,由于当地气候炎热、加之有中巴友谊,中国制造的空调和电冰箱等电器非常受欢迎。
她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前者。“如果我当时倒腾家电,也能赚得盆满钵满。但我不喜欢。”
从巴基斯坦“调研”回国后,何青就马不停蹄地收集了一大批花丝镶嵌工艺产品和其他种类的中国优秀工艺产品,打包了整整27个大箱子,塞了满满一卡车。总货款37万,当时她的月工资水平是150元,这些钱都是婆婆支援的。婆婆是个白手起家开工厂的狠角色,她给这37万加上了3年期限,结果仅仅3个月后何青就将37万本金,外加20万利润都交给了婆婆。
何青与婆婆
热火朝天的海外市场,让中国工艺品生意变得容易。但随着时间流转,何青发现进货变得困难起来,“能找到的好东西越来越少,越来越少”。
那三年,经由她手卖往海外的中国的精美工艺品不计其数,她渐渐觉得自己像个“罪人”。
她是一个大任在肩的人,“我为什么不可以把好的东西留在中国?没有人开拓,我来开拓。”1996年,她结束了海外生意,在北京西四羊肉胡同开了一间不足11平方米的花丝镶嵌工艺店,取名为“大方元”。
何青旧照
羊肉胡同在当年是著名的珠宝一条街,但卖花丝镶嵌工艺品,大方元是独一家。那个年代,大多数国人不知花丝为何物,足金、钻石才是硬通货。在金银宝石的叫卖声中,何青的小门脸成为花丝老师傅们的聚集地。
2000年的一天,通州一个花丝镶嵌厂的老师傅们坐在何青店里长吁短叹,短短三两句何青便听明白了,厂子要倒闭了,老师傅们马上要被遣散。她转头就冲出门,一路奔到通州。
她赶到时,库房门大开,装花丝工艺品的锦盒落了灰,堆满整整3个屋子。工人们说,这些工艺品后天就要入炉了,把银胚融掉,拿去抵债。何青当即决定全部买下。工厂负责人以为遇到了疯子,提出两个苛刻的要求:第一不准挑,只要是账本上有的,无论优劣全部买走;第二要按照常规市价收购,并且两天内结款,否则工艺品就要入炉。
丈夫也认为妻子这回着实有些过头:“人家1500人的国营大厂都倒了,你买回来能有什么办法?”何青执意为之,两天后,她把多年攒下来的购房款交给了厂长。“是现金,我一次性背过去的,就这么把那批货抢出来了。”她至今不清楚那批货到底有多少件,很多年后脑海中留下一个重量单位:1吨。
何青旧照
从花丝厂收购的工艺品有许多需要修补,她自己无从下手,干脆把被遣散的老师傅也请了回来,这也成为她学习花丝镶嵌工艺的起点。
2008年,花丝镶嵌工艺被评为非物质文化遗产,身为传承人,何青的忧虑多过欣喜。这项工艺好像随着老师傅们一同老去了,她已经很久没有在这一行遇到年轻人了。
她也曾尝试拉年轻人入局,但年轻一代不知的不知、不睬的不睬、有心的无力、有力的无才、有才的又不见得能坐得住……曾经有一个18岁的农村小伙虽然没有学历,但做花丝的悟性极高,何青为留住他给了很高的工资,但没过多久,小伙拿着攒下来的工资买下一辆货车,跑长途去了。每到庄稼收获的季节,她的学徒们也总会突然消失,“挖香菜的一天比我多给30块,人就跑了。”
后来,每当有年轻人前来求教,她都会声明花丝镶嵌赚不了快钱,3-5年才能出徒。可当年轻人追问,三五年学成后能否赚钱时,何青哑然。
“我当时给不了他们一个清晰的愿景。”她说。
一场测试
在密云的一片厂区内,有一座3层楼的库房,里面存放着何青30年来的收藏。日子久了,往里面塞东西越来越难。她有时望着半生的心血会陷入巨大的迷茫:“等到我百年,花丝镶嵌工艺和工艺品要交给谁?”
何青在库房中
何青很早就有让儿子接手的意愿,但儿子一是不愿意在父母的庇护下立业,二是对母亲爱不释手的物件儿们没有太多兴趣,他认为那些东西只属于上一代人。
这是一对母子所面对的命题,也是横在花丝镶嵌工艺传承前的一座大山。
后来,因为不忍母亲继续奔波,儿子还是决定回家帮忙,但他是有条件的:必须用自己的方式继承,母亲不能过度干涉。何青应允。
何青与儿子、丈夫
一年前,儿子提出为母亲在抖音开设账号,用电商的方式盘活中国传统工艺。何青一度非常排斥,自持与骄傲是刻在她骨子里的,而在那时的她看来,抖音是人们闲暇放松才停留的地方,不够体面。但为了兑现之前跟儿子的承诺,她出手了,开通了抖音号@何姐聊收藏。
刚开始在抖音电商直播带货时,一讲到花丝镶嵌工艺,直播间在线人数就会下滑。儿子分析数据,发现讲玉石时人数和销量是爬升的,因而在选品时提高了玉石的比重。在这个过程里,何青没有过多表态,虽然她是站在花丝镶嵌工艺这边的,但也不急赤白脸地捍卫它,而是要看看论证的结果,让事实说话。
直播中的何青与儿子
她按照儿子的计划讲解玉石、蜜蜡等,但一旦遇到玉手镯上有一丁点花丝工艺,她都会穿插着多说几句。“只有直播间人多了,才有人听你讲花丝。如果坚持‘一身正气’,可能直播间就几十个人,把花丝说破了天也没用。”她把这称为“曲线救国”。
今年6月,何青照常在直播中“夹带私货”,讲到花丝镶嵌工艺是“燕京八绝”之首时,直播间的在线人数忽然变多。站在直播设备背面,儿子举起一张纸:
何老师,把花丝讲透
当时何青心里犯嘀咕,心想再讲下去人又该跑了。其实,儿子是在做一场测试,测试人群的聚集到底是不是因为花丝。
何青顺势大谈花丝,黄金千锤成丝,她几十年的积淀信手拈来,甚至找到了30年前当老师的感觉。那天,随着花丝镶嵌工艺越讲越透,一连几个上架的花丝工艺品都被一抢而空。估摸着人们对花丝有点疲劳的时候,何青讲了几句玉石,但直播间观看人数反而回落,于是又说回花丝。
到直播结束时,在线人数达到6千多人,比从前翻了一倍。收工已是深夜,何青记得当时儿子非常坚定地说:“妈,年轻人完全可以喜欢花丝镶嵌,关键就是要用年轻人喜欢的方式传播。”
而何青也收起了对抖音的偏见:“我发现花丝镶嵌工艺在抖音电商形成了一个正向循环。以前都说花丝工艺品卖不出去,其实是因为人们不了解,也没地儿了解。当有人知道的时候,是有人为它买单的。只要这东西有人买单,一准儿就能传承下去。”
在这个正向循环中,@何姐聊收藏 的粉丝一年涨了180万。何青家住在工人体育场对面,儿子指着不远处的场馆说:“一座工人体育场能容纳6万多人,180万,就是30个工人体育场的人坐在您面前,听您讲花丝。”何青的热情瞬间就被“点燃”了,就像20多年前站在倒闭的花丝厂一样,激情澎湃,仿佛能看到这片涟漪正扩散开来,影响到更远的地方,更多的人们。
蜻蜓飞过万重山
何青直播间里有一款花丝镶嵌工艺的活节小鱼,每隔两三场就会上架30个,每次都会很快售罄。
在介绍小鱼原作的短视频评论区,有网友评论:出口创汇的物件,北京花丝镶嵌厂出品。何青回复“识货”。
她从英国把这条中国小鱼带回国的。彼时,儿子在英国读书,探望儿子期间,她在英国的一间古董市场发现了这条通体可动的活节小鱼:鱼鳍、鱼鳞、鱼尾分别由不同类型的花丝工艺编织而成;眼睛是天然松石;鱼嘴可以打开,里面有一张小纸条,写着:I LOVE YOU。
何青十分惊喜,没想到中国人的手艺已经成为外国人传情达意的信物。她花200英镑买下小鱼。回国后向老师傅们打听才得知,这是七八十年代出口到欧美的产品,国内存量很少。
了解情况后,她做了一个痛苦的决定,把仅有的这个小鱼全部拆开,画图分解工艺。她和老师傅们整整花了3个月,终于将所有细节复原。
在英国古董市场买回来的花丝镶嵌活节小鱼
有了图纸,她就向花丝师傅们下订单制作。彼时她除了门店,没有多么广阔的销路。但只要师傅们做完一批,她就再定一批。“只要他们能做,我就一直下单。他们都五六十岁了,再过10年可能眼睛就看不清、做不了了。”
前几年,像活节小鱼一样的工艺品在库房越堆越多,但最近一年随着抖音电商打开销路,这些手工制作的工艺品供应一度有些吃紧。
何青机械加工工艺的专业背景在此时发挥了作用。她与老师傅对花丝首饰进行工艺分解。用更精确的尺度规范老师傅的经验,开发辅助工具提高年轻师傅的效率。这样一来,不仅可以规避手工制作的随意性,也极大降低生产的时间成本,“以前师傅们做30枚戒指要20天,现在7天就差不多了,虽然比不上机器生产的速度,但已经提速不少。
而这,也契合了电商销售的品控需求。与线下销售不同,线上消费者要求产品与图片所见即所得。分解工艺后,产品被最大程度地标准化,每根丝线的粗细都有明确规定,消费者的购物体验也大大提升。
实现量产和销售后,受益的不仅是网友,还有花丝师傅。虽然效率提升了数倍,但何青并没有降低师傅们的报酬单价。守着一门手艺过了半辈子,老师傅们的腰包鼓了起来,原本有些僵硬的肩膀都轻松了许多。
老师傅在做花丝
今年5月,何青与抖音电商非遗好物推荐官、收藏家马未都共同参加了一场活动。在抖音电商运营人员撮合下,何青的儿子提出为马未都的抖音电商直播间供货花丝产品。
“我们也有其他产品,比如玉石、蜜蜡。但儿子向他推荐的是花丝。因为马未都先生有知名度,对于花丝镶嵌工艺的传承和传播影响力更大。”何青看到儿子的肩头慢慢聚拢起一种使命感,关于花丝,也关于未来。
现在,何青与儿子兵分两路。
何青和老师傅抓紧时间为一些珍贵的花丝工艺品录制短视频。视频分两个版本,一个发在抖音上供网友了解,另一个则是细致的工艺拆解,供师傅们学习和传承,让每个花丝师傅的手机里都有一沓花丝镶嵌“史料”。
儿子则走出北京,在全国范围内开发中国传统手艺。希望母亲和花丝镶嵌工艺能够成为一粒种子,借由抖音电商“复制”出更多让年轻人接纳、喜爱的中国传统技艺。如今,通过抖音电商,何青已经销售出29.3万件工艺品。
最近,抖音电商“看见手艺计划”关注到了这对母子,“看见手艺计划”依托全域兴趣电商模式,发挥平台内容、流量和技术优势,通过资源支持、官方培训、平台活动等多项举措,助力传统手工艺被更多人看见,帮助手艺人、品牌和商家获得新发展。
对于何青和儿子来说,交接的过程,也是让花丝镶嵌工艺被看见的过程。在活节小鱼收获成功后,何青正在开发一款活节蜻蜓。
她明显感受到儿子变了,从前对老物件不闻不问的他,开始主动了解开发进度,也在母亲埋头于库房时,有了细细打量藏品的兴趣。
从母亲手中接过一只即将完工的活节蜻蜓,母子俩都知道,最迷茫的时刻已经过去,未来,这只蜻蜓,将带着千百年传承的花丝镶嵌工艺起飞,飞过岁月的峰峦,飞入寻常百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