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经济学有一个基本的看法,就是经济学作为一门学科,其内核价值在于帮助人们认识和理解繁复的经济变量之间存在的那些或明或暗的关联,经济学在学科意义上不是为了预测经济走向而创设的,在经验上,经济学对真实世界的预测能力也非常有限。
所以很长时间以来,我对经济分析师们各类针对未来所做的预测都不会太关注,有些经济预言家可能会因为某次成功的预测而声名鹊起,然而大多数时候这些预测的经济逻辑是比较脆弱的,他们成功的方式一般是用非常确定的语气来描述将要发生的事情,这些事情一旦发生,就会成为他们拥有强大研究能力的证明,这种事情有时会很有趣,让经济分析在需要的严谨之外时常带上一点娱乐色彩。
为什么经济学不能用于预测经济走势呢?这肯定是不符合大多数人对经济学的期待,如果不能预测,那经济学存在的意义呢?就像如果不能通过牛顿定律预测天体来年的位置,那还要物理学干什么呢?人们习惯有这样的类比,也包括很多颇有建树的经济学家,这可能和经济学的自大倾向有点关系。我在读经济学博士期间,常听到的一个说法是,经济学对数学的应用已经超过了物理学。数学工具的重度使用似乎给了经济学家们一个感觉,在学科的规范性和科学性上,经济学已经脱开了社会科学的层面,可以媲美自然科学领域的学科了,甚至是物理学。
我一度相信这个说法,因为当年的那些数理经济学模型确实够复杂,为了搞懂它们,我花了博士期间的大概一半时间在复变、泛函、拓扑这些数学工具的学习上,然后在我的博士论文中,我成功构建了一个逻辑闭合的数理模型,来描述一个简化的经济系统。博士期间,我的研究兴趣与采用计量方法去检验经济思想的流行方向不太匹配,而是去做小众的数理经济学,大约就是来自经济学对数学工具的运用已经超越物理学这个说法的误导。
后来,当我对物理学的兴趣日益增强,尝试去阅读一些物理学文献后,我才发现,原来经济学家们自豪的认为经济学对数学的运用已超越物理学,顶多只是在经典物理学领域成立,量子力学之后的物理学,对数学的运用是无与伦比的,甚至在某些领域,现代物理学的描述需要正在成为数学发展新方向的指引。
经典物理学的世界观是决定性的,牛顿奠基物理大厦之后,对科学规律的崇信甚至诞生了不靠上帝也能全知的拉普拉斯妖,虽然爱因斯坦改变了牛顿的绝对时空观,让描述物理学的数学工具进化到黎曼几何,引入了四维时空,打通了时间和空间的边界,但他依然相信上帝不掷骰子。甚至在经典物理学中,不确定性只是人类认知局限的产物,物理实在即便是混沌系统,本质上也是确定的,描述这样的实在,微积分和黎曼几何就可以胜任。而经济学在奥地利学派开创了边际革命之后,逐渐引入最优化、递归分析、博弈、拓扑等数学方法,用于描述经济学所需要的均衡及路径,与经典物理学包括广义相对论体系所用到的数学物理方法,确实毫不逊色。
但量子力学是革命性的,世界不再是决定论的,不确定性不再是来自于智慧生命的计算限制,在本质上,世界的不确定性来自于波的坍缩,你无论如何不能同时知道准确的位置和动量,或者是时间和能量。而且这种不可知,在本质上也不是海森堡基于测量工具的影响所提出的解释,而是波尔的两面性解释,你只能看到一面,不能同时看到两面,这是哥本哈根诠释的哲学观,所以,世界本质上是不确定的。
量子力学带来的革命,让物理学作为数学追随者的角色逐渐开始变化,发展到现在,人们会认为,需要发展新的数学工具,可能才有机会完整描述基于超弦和膜的新物理思想,物理学家在等待新的数学工具的出现。
而经济学呢?经济学并没有穷尽所有的数学手段,实际上,经济学所使用的主流的数学工具除了博弈论是由冯诺伊曼在20世纪作为新数学发展起来的,其他的数学工具年头上都可谓是历史悠久。我有时会纳闷,按说经济学所要刻画的景象应该比狭义上的物理世界更
加复杂,涉及人心和欲望、理性与激情,对这些东西的数学描述难道不比力和对称更加复杂吗?基于微观个体而描述宏观现象,100多年前的玻尔兹曼和统计力学实际上已经为经济学做出了表率。
后来我逐渐有点理解,经济学在出发的时候就已经拉在了物理学的后面。因为本质上经济学刻画的是稳态,经济学在积极寻找均衡,而物理学要解决的是演化,要寻求宇宙生灭之道,要回答我们从何而来,向何而去。这样的话,物理学中费曼的路径积分历史求和技术,就已经是经济学在数学运用上能够触达的天花板了。
如果深度运用数学工具的物理模型尚不能准确预测三天之后的天气变化,经济学又怎能对三个月后的经济做准确预测呢?当然,经济系统,从广义的物理观念看,我想也是一个惯性系,对于一个大体量的经济系统,如果没有足够的外生冲击力量,它也总是会趋向于沿着既有方向运行。所以,商业经济分析中,比较安全的做法就是进行经济数据的高频跟踪,判断它们的方向和动能,再转化为研究报告,这其实并不能算是预测。另外一种有挑战性的做法是捕捉和分析对经济可能产生影响的各种冲击力量,包括但不限于政治、科技、军事、宗教等等。这种对变量冲击的研究可以看作是物理学中对影响惯性系的力的研究,如果做的好,可以让经济学也能够部分呈现出一些力学的美感。
上述这种研究范式的困难在于,不可能穷尽所有的影响因子,因为经济系统的变量似乎比物理系统更要复杂,很多时候为了重点研究某一个变量,不得不假设过于简化的经济场景。简化之后的模型或者能够给人带来一些变量关系的启发和洞见,但却完全不能胜任预测。有时候,经济学的模型会蜕变为一些看上去很奇怪的东西,只有行内人才会明白它的意思,多年前,北京一所高校的某位教授,在一个正规出版的刊物里,对大猪小猪博弈问题发表的高见,让人捧腹,证明了这一点。
当然,认为经济系统比物理系统复杂,应该是一个误解,物理学发展到现在,物质与意识、真实与虚幻,这些传统哲学的边界正在崩溃,物理学正在把意识纳入其中,未来的万有理论肯定不只是对强力、弱力、电磁力和引力这四种力的统一描述,一定会涵盖对意识的解读。未来的万有理论,可能会回归到现代科学分科之前的状态,实现自然哲学之大一统。
还是回到经济学的价值,尽管并不能像自然科学那样,对现象的重复呈现有精确的预测能力。但经济学对各类变量的研究,很大程度上帮助人们建立了对经济运行的理解和认知体系,这种体系最大的价值不在于预测,而是在于给出必要的行动指南:当发生了重要的变量冲击时,什么样的行动在概率上是最优的。整个经济系统就是被这些在有限信息和有限理性下所做出的各种决策推动着滚滚向前。
最后要表达的是,在宏观层面有大量主体参与的开放市场中,由于经济学的预测能力是有限的,所以阅读一份相关的经济研究报告时,报告预测了什么并不十分重要,其中展现出的变量动力学机制,我把它叫做力学之美,才是最重要的。
2022.08.28随笔于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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